足迹
她们的前半生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章 景老师(第1页)

李林启是个瘦高个的男人,身世也挺传奇的,他原本出生在一户姓林的人家,但那户人家生了太多儿子,实在养不下去了,就把十三岁的李林启过继给李家,李家为此付给林家十三担粮食。李林启的养父名叫李好运,但人生的好运并没有伴随着他,他唯一娶过的老婆因为与他性格不合,最终跟别人跑了,自此李好运便一直打光棍。李好运的父亲眼见儿子再娶不到老婆,李家香火就要断了,无奈之下找了生了众多儿子的林家。林家原本是打算将李林启的其中一个弟弟过继给李家的,但李好运的父亲偏偏相中了李林启。

十三岁的李林启没得选择,父母给他安排的路,他除了去走,没有别的法子,甚至他为自己能以十三岁之躯给兄弟姐妹换到十三担粮食而高兴。李林启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字,却能走南闯北去打工,他很为自己骄傲。他这半生的成就是他娶了老婆,生了四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儿子,他还完了家里的债务,建了一栋二楼砖房,现在,他的大女儿李砚秋成了公家人,吃上了公家饭。

李林启很为自己感动,这一定是亲生父亲去世那一年,林家的几个弟媳都不肯让自己儿子给老父亲捧遗像,他大哥——林家的长子一气之下就让李砚秋这个外姓的孙女捧了遗像,那时候,李林启这个过继给别人家的儿子回去给自己老父亲送殡,穿的可是和他妹夫同款的孝服,被以女婿的身份看待的。李砚秋从小学习成绩好,左邻右舍都要称她一句“女秀才”,李林启的弟媳们又要抱怨,都是林大哥干的好事,放着家里那么多正经孙儿不让捧遗像,竟让一个外姓的女娃娃捧遗像,这下林家的风水都被这个女娃娃给拔走了吧?

李砚秋会读书这件事让李林启在所有人面前倍儿有面子,李林启总是用自嘲的方式来衬托女儿的聪明优秀,他说,我读书的时候,屁股就坐不住,和村里几个男孩子一起去墓山跑来跑去,然后就辍学了。他的女儿在学校里把屁股坐稳了,所以就成了个吃公家饭的。

李砚秋很感谢父亲,虽然她是个女儿,可父亲从来没有重男轻女过,甚至家里四个孩子,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她。中考那年,父亲为了让她安心考试特地从外地赶回来,每天晚上她下晚自修的时候,父亲都会去学校门口接她,然后带她去路边摊吃一碗面。这一次因为分配的事,父亲也是特地从打工的外省赶回来,还带了六千块工钱回来准备帮李砚秋走后门,谁知道这笔钱被潘正义拒收了。

从杨勤生家回自己家的路上,李林启向李砚秋说了很多自责的话,怪自己回来得晚了,送钱送迟了,又怪自己准备的钱太少了,没帮女儿把后门走成。这些话听在李砚秋耳朵里,只让她越发愧疚,觉得自己让父亲操心了,李砚秋也暗暗发誓,等她工作了,她一定把所有工资都给父母,帮着他们一起把两个弟弟养好。

次日,李砚秋按着喻彩莲的通知,准时抵达了学区三楼会议室参加了分配会议。这个会议除了宣布清流镇十八名应届师范毕业生的分配去向以外,还宣布了清流镇其他在职教师的工作调动情况,比如去年毕业分配在桥林小学的张漱学姐这学期调回了镇郊的附近校——小奥小学,骑自行车从镇上出发,几分钟就能抵达学校,再也不用过五天住校周末才能回家的生活了;还比如前年毕业的刘灵龙学姐,这学期竟然以韩阳师范“优秀毕业生”的理由调动到了清流镇中心校。当听到学区校长李成儒念分配名单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才是自己时,李砚秋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霞山溪小学啊,听都没听过,虽然不知道那个学校好不好,但是排在最后一个能好到哪里去呢?

李砚秋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角落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坐她旁边的张漱学姐就凑到她耳边小声劝道:“别哭了,你爸妈肯定没花钱吧?我爸妈花了九千六百块红包,才把我调到附近校,连中心校都进不去,你以为我心里爽吗?”

不爽就一起哭呗,磨叽啥?

李砚秋泪眼模糊瞥了张漱一眼,张漱有一张很可爱的娃娃脸,此刻脸上的确写满不爽,但她没哭。放眼整个会议室,哭的也不过是李砚秋一个人,所以坐李成儒下首的潘正义向李砚秋投过来有些嫌恶的目光,去霞山溪就哭成这样,那去龙头湾小学,等明年楼上畲族乡一独立,你就再也回不到清流镇,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潘正义不满的目光李砚秋并没有看到,因为她的目光正与站在会议室门口的青年人遥遥相望,那青年人无比同情地看着李砚秋,眼神里全是关心,神情也因为李砚秋的眼泪变得严肃。李砚秋想起在韩阳师范读书的时候,有次晚自修,他就是这么站在教室的窗外遥遥看着她的,而李砚秋当时打着伞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上,她的奇葩举动让站在窗外的他哭笑不得。还有一次韩阳师范组织学生干部去夏令营,李砚秋坐在即将出发的中巴车上,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车窗的他,他将他的行李通过窗子扔到李砚秋怀里,脸上带着捉弄的笑。是她的景老师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再也不可能属于她的景老师。她的景老师文采风流、才华洋溢,只有灵龙学姐这样美丽的天鹅才能配得上他,而她李砚秋是一只粗鄙的丑小鸭。

散会了,李砚秋低着头走出会议室,未在景老师身边停留,就随着人流径自往楼梯下走,景老师却喊住了她:“李砚秋!”李砚秋竟然从景老师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恨铁不成钢”。

李砚秋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给了景老师一个微笑,说道:“景老师,你怎么来清流镇了?”

景老师是韩阳人,他爹是韩阳师范的领导班子,景老师从部队退伍后,就被安排到韩阳师范教导处工作。李砚秋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周五下午放学后都要把班级一整周的签到表送到教导处景老师的手上,所以景老师与李砚秋是相当熟悉的。不过灵龙学姐也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景老师与她更熟悉,熟悉得更早,熟悉得更久。

看着李砚秋脸上未干的泪水强撑的欢笑,景老师皱着眉头,伸出手指在李砚秋额头轻轻点了点,终究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少女的眼泪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无能为力,行动上什么都帮不了,那所有的语言便都没有意义。一个女学生而已,并不是他此生要守护的人,他此生要守护的人——刘灵龙已经意气风发笑容满面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走到他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李砚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走下了学区办公楼的楼梯。

学区办公楼下,她的闺蜜——温圆仪正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街边等她。